小猫“悟空”的逝去，和一大群人的丧亲之痛

我们生活的世界太久没有出现一只"顶流"小猫了。就像汤姆猫、哆啦A梦、黑猫警长那样，被印在纪念册上，被二次创作，被挂上城市商业中心的大屏，被人们穿戴在身上，去旅游，去跑马拉松，去穿越山川湖海。

唯一不同的是，它是一只曾经真实存在于四维世界的碳基生物。它没有特异功能，没有九条命。相反，它很脆弱，只存活了不到一年。2024年秋天初次露面的时候，它看起来只有巴掌大小。它的生命终结在今年春天，尸体在新疆若羌县的米兰古城遗址国道上被发现。

小猫名叫"悟空"，是一只狸白相间的简州猫。2024年10月30日，它偶然闯进了骑行博主赵朔的帐篷。新疆阿勒泰喀纳斯村庄里，凌晨4点的雪夜，赵朔被帐篷外的猫叫吵醒。他拉开帐篷，让小家伙进来，小猫主动往赵朔怀里拱。从此，赵朔带上它，一人一猫，一路西行。

悟空死后，数百万网友陷入了一场场不约而同的情绪暴风雨。

有人因悟空之死第一次走进了心理咨询室，有人在长达半个月的情绪低落后去医院开了药物，有人不分昼夜地以泪洗面。

赵朔公布悟空死因的5月9日，微博上，关于"悟空小猫"的话题阅读量超过2000万，小红书上相关话题浏览量近1亿。截至发稿时，赵朔在多个平台的粉丝数量累计已逾550万，而悟空死去的时候，他的粉丝总数还不到200万。如今，随便在哪个平台搜索"悟空"相关的内容，哀悼、愤怒与思念，仍然如新落的雪花般铺天盖地。

数量如此庞大的人群，竟因为一只素不相识的电子小猫而悲伤流泪。

对其中一部分人的采访让我们发现，这并不是一个饭圈式的情绪事件，而是一起社会心理事件。对这些人而言，悟空之死，不单是一只"电子小猫"的消失，更意味着某种希望的塌陷。这种希望曾经支撑他们的生活，填补过他们内心深处的缺乏，如今，它转瞬即逝，变成一道醒目的创伤。

没人知道在成为一个户外骑行博主之前赵朔是谁，在他对自己寥寥的介绍里，网友得知他是陕西宝鸡人，当过兵，出生于1994年。2023年7月，赵朔从西安出发，开始向西骑行。他骑过"川滇线"，再北行入新疆，直奔伊犁。

独行的时候，赵朔几乎日行100公里。他的视频风格和他本人一样简单、直接且粗粝，不加滤镜，本人也不做直播。在悟空之前，他遇到过无数野外的小生命，除了流浪猫，还有蝉、竹节虫、马。他会像和人说话一样同它们对话，会给路边被车撞死的小鸟做"心肺复苏"，唤它"兄弟"。

可只有悟空被赵朔留了下来。"悟空"是赵朔为它取的名字，"希望它能像孙悟空一样，拥有72般变化和72条性命"。而赵朔自称是悟空的"师父"。"师徒俩"一起穿越喀纳斯的冰天雪地，观赏赛里木湖的天鹅，爬上遍布西伯利亚落叶松的山坡……赵朔同时给予悟空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充分的自由，带它去打疫苗、做驱虫，换着花样给悟空买鲜肉和鸡蛋。一人一猫分一个蛋，赵朔会把一整个蛋黄都给悟空。

悟空也仿佛心有灵犀地，以赵朔为圆心自由活动，但不论跑到何处，最终都能回到赵朔身边。为了照看悟空，赵朔买了定位器、牵引绳和猫包，逐渐地，他开始担心悟空离开自己，开始计划将悟空带回老家。

百万网友见证了悟空与赵朔之间的情感建立，不到一年内，悟空长得浑圆、强壮且活泼。它在篝火旁打盹，追着蝗虫蹦跳，天冷时钻进师父的羽绒服里……外表粗糙的赵朔也偶尔伤感，与悟空相伴的日子里，他称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

直到2025年4月15日那天，赵朔带着悟空来到新疆若羌县米兰古城遗址。下午4时左右，悟空身上的定位器忽然静止了，且20分钟内没有信号刷新。随后又骤然增长，最终停留在距离游客中心2公里外的位置。傍晚18时许，赵朔沿着定位器指示，来到其最后出现的米兰遗址南边G135国道上，远远地，他发现悟空静静躺在公路上。

赵朔哽咽着靠近，捡起已经四肢僵硬的悟空。小猫躯体没有明显外伤，但四个爪子都磨破了，身边还萦绕着苍蝇。赵朔带着悟空的尸体返回，当天凌晨1点40分左右，他终于找到冰箱，将悟空放进去的时候，小猫口鼻开始渗出血液。

接下来四天内，赵朔带着悟空前往3家不同的宠物医院检查，X光片和CT显示，小猫的骨骼和内脏完整，但胃里有明显管状质异物。在一条长达42分钟的视频里，百万粉丝见证了悟空离奇死亡的全过程，死因的扑朔迷离，搅起舆论哗然。

在舆论的浪潮中随之起伏的，是一群困于巨大悲痛与失去感里的人。

5月19日，在山东威海读研的郑瞳从学校出发，骑了半个小时自行车，到近6公里外的商城，只为在大屏幕上看一眼悟空。18.6米宽、8.4米高的LED屏上，循环播放着悟空在雪地里舔爪子的视频，还有一张网友自制的横幅海报，硕大的悟空占据海报画面三分之一，旁边有与猫咪脑袋齐大的白色行书写着它的名字。

悟空死后刚好一个月那天，郑瞳第一次走进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那几天，郑瞳陷入了完全不能自控的情绪，甚至仅仅是看见"新疆"的字眼，她都会忍不住掉眼泪。心理咨询师建议她"不要太沉浸于这个事"，但可以参与一些别的有关悟空的活动来分散情绪。去商场大屏打卡，也是心理咨询师的建议之一。

过去一个月内，不少城市商业中心的电子大屏上都出现了悟空和赵朔，包括深圳福田、山东青岛、安徽芜湖、浙江宁波……还有赵朔的家乡陕西宝鸡，甚至走出海外，出现在美国纽约时代广场。

人们以自己的方式祭奠这只电子小猫，就像祭奠一位家喻户晓的故人。社交平台上，有留学生带悟空去"吃"美国的西瓜，带它"坐"国际航班跨越大洋，有歌手张杰的粉丝带悟空去"看"演唱会。有旅行者把悟空的照片贴到了冈仁波齐的往生石上。一位自称赵朔老乡的宝鸡画师把悟空和赵朔画在了至少十几米宽的户外墙壁上。

祭奠也可能包含一些混乱。有网友发帖，声称因为悲伤不能被对象理解而分手了。最初参与此事相关新闻报道的当事人们，因争执悟空的死因而卷入网暴。有人晒出在红十字会登记的"人体器官捐献"志愿证书，表示出于"对人类失望透顶""世界之大，容不下一只小猫"等原因，要撤销捐献登记。

悟空去世半个月后，在陕西生活的米雪也去了一趟附近医院的心身科门诊，确诊了"焦虑抑郁状态"，医生给她开了十几盒药。

米雪的病历上写，"窒息像溺水样"，她幻觉自己正在溺水，"不敢喝水，喝水就会被淹死"。睡梦中也不得安宁，会反复梦见悟空死去，醒来后，熟悉的恐惧感再次裹挟她，"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觉得活着没意思"。

这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很难为旁人理解。住在家中的雨墨因悟空而哭泣，母亲用开玩笑式的口吻安慰她："你上辈子肯定是只猫，这辈子才会对猫咪这么上心。"雨墨知道，"这种情感连接可能确实很难让没关注过悟空和赵朔的人理解。"

悟空去世当晚，雨墨辗转到凌晨4点才睡着。直到次日早上，赵朔发视频确认了悟空的死亡，她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她强撑着精神出门工作，直到晚上10点忙完回家，坐下来刷悟空相关的视频，眼泪再也不受控制。随后，雨墨发了一条朋友圈："为何会对于悟空的离世如此难过呢？大概是我再次深刻体会到世事无常，是一种对于美好事物无法留住的无力感吧。"

许多本不相识的人因为悟空，或是因为这股无力感而连接起来。5月11日，琪琪在大连跑马拉松的时候，偶遇一位跑友身后贴着一张悟空。照片里，悟空坐在师父肩头，眺望雪原，身后是白茫茫一片。

把悟空"背"在身上的跑者是今年40岁的成都人乔山。为了纪念悟空，乔山用别针把它的照片固定在运动背心上。一场半马跑下来，他遇到了至少4个悟空的粉丝。有个女孩在检录区看见他身上的悟空照片，当场没忍住，哭了起来。

16日那天晚上，刷到悟空死讯的时候，乔山一下子感到"胸口很紧"，有什么东西堵住，久久不散，"很久没有这种不是滋味的感觉了"。

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是在一年多前。2024年春节，乔山目睹了舅舅突然被脑梗带走生命，大半夜吐血。悟空离世带来的震惊，以及那种心里堵住的感觉，是相似的，"就觉得这个事不该发生"。人到中年，"失去亲人"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必修课。他本以为，自己的"自我保护机制"并不差。

可悟空去世后，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连续四天午饭都在吃家门口的一家手抓饭，"像师父一样，大口吃"。赵朔也喜欢在视频里展示自己大口吃手抓饭的样子。而在那天之前，乔山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在外面吃过饭了，为了减脂，他也不点外卖，不清楚附近有哪些餐厅。

5月15日，悟空去世恰好一个月那天，36岁的江铭在社交平台上发帖称："我准备和自己和解了，我确实走不出去了。悟空是赵朔的猫猫，但是悟空去世却是我们（的）精神创伤。"

过去一个月，他的思绪会时不时回到悟空去世当天的"那个破碎该死的下午"，回到悲剧发生的若羌县，渴望得到一个最终的真相。最后，他发现自己没办法从这种"精神创伤"里痊愈，只能强迫自己与悲伤共存。

"它好像一个人啊。"看着悟空的眼神，雨墨常常恍惚。自从去年10月开始关注悟空，她悉数记得赵朔镜头下那些抓住她的瞬间：第一次见面，悟空就会主动贴人的脸；和赵朔熟悉后，它常常坐在帐篷里静静看着师父对着镜头吃饭和讲话；作为一只野猫，它居然能听懂赵朔的指令，甚至会在零下十几度的冬天，等待赵朔整整一夜。

那是关于悟空的一个"名场面"：赵朔带着它来到一个苹果林，悟空忽然变得"叛逆"，疯玩后不想回家。心力交瘁之下，赵朔对着镜头皱起了眉，感慨道："或许真的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吧。"然而，一夜过后，赵朔再次来到苹果林，发现悟空仍在树下，等着他归来。

很少有猫会这样，"野性与乖巧并存"，雨墨这么形容。关注赵朔的大半年期间，她无数次跟着揪心，担心悟空会跑出去就不再回来了，可最后，它总是会回来，回到最初的样子，回到师父身边。

"它是一只生长于野外拥有自由灵魂的猫，但它又能把师父当成自己的亲人和归属一样。"雨墨说。

比起猫，人的生活复杂得多。如今，雨墨30岁，海外名校硕士毕业，做过两份大企业的工作，最终都因感到不够自由而辞职。阻滞同时来自外部环境和自身的内部原因，但无论如何，按部就班30年的她，终于开始尝试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

轨道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脱轨去奔向"旷野"却没那么容易。受访者几乎都提到了对赵朔那种"自由"的向往，可若让他们放弃当下的生活，像赵朔一样说走就走浪迹天涯，几乎没有人愿意。这是社会人特有的矛盾和拧巴，也是他们被赵朔和悟空吸引的原因之一。

"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相似的"，今年24岁的姚尧羡慕赵朔的洒脱，却自认为没有足够勇气跳出"天花板"。毕业后，她进入一所小学当老师，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悟空和赵朔一度成为日常秩序里唯一的"出走"。赵朔带着悟空，看遍了姚尧希望看到的风景，"有人和猫在过着我想过的生活"。

和许多人一样，江铭认识悟空也是从它闯入赵朔帐篷那条视频开始的。"它就像是认识赵朔很久一样"，江铭第一次看见那样的小猫，他断定，悟空和赵朔之间存在强烈且罕见的缘分，理由显而易见："如果悟空是（跟着）谁都行，为什么它不随便找一家村民的屋子钻进去？屋子不比帐篷更暖和？"而偶遇悟空的时候，赵朔已经骑行一年多了，这一年多内，他并非没有遇到过流浪猫，但只有悟空被他留了下来。

"他们的相遇是极低概率事件。"江铭认为，如果不出意外，赵朔和悟空大概率会一直相伴。

可更低概率的事件发生了。悟空死了，故事陡然急转，变成了悲剧。赵朔把悟空带去阿勒泰埋葬，那条视频标题用的是"魂归阿勒泰"。江铭愈加确信，赵朔对悟空是以平等的生命相视，"因为只有体面的生命才有‘归处’"。

江铭是一所"985"高校的工科教授，他思维缜密，说话温声细语，会用书信的方式悼念一只猫的死去。

赵朔让江铭想起自己生命里的另一个人——已故的岳父。那是个"铁板一样的人"，江铭从未见过他外露情绪。但独有一件柔软的小事，江铭记了十几年：还在与妻子谈恋爱的时候，他常到妻子家里去住，岳父专门为江铭准备了一把全新的四刀片剃须刀。那时候，江铭还是大学生，经济条件掣肘，平时只会给自己买盗版的吉列剃须刀。

悟空死了，不乏网友扼腕"美好消逝"，但江铭想起了生命里那些实实在在逝去过的美好的人和事。

"因为自己真的见过美好的东西"，背上悟空去跑半马的乔山也想到已故的父亲。父亲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乔山小时候，每天睡前都要缠着父亲给自己讲故事，而父亲可以一直讲下去。"我一直说再讲最后一个、最后一个，而他永远能再讲一个，直到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最后一个为止。"

父亲是在乔山高考前一个月病逝的。

那些柔软的东西一直安静地存放在心底，如今，竟被这么小、这么远的生命给重新唤醒了。

埋葬悟空那天阳光很好，云淡风轻，阿勒泰山坡上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化。那是4月23日，赵朔第一次租了个车，一路往北开了1500公里，带着悟空回到了初遇它的阿勒泰。

他找到近坡顶的一棵西伯利亚落叶松，在树下挖了个坑，转身把悟空从包里取出来。与悟空一同放进坑里的，还有赵朔给它买的"五道黑"鱼干，朋友送给悟空的黑虎虾、平安符、水晶矿石，以及悟空爱的松果树枝。埋葬前，赵朔从悟空脖子上轻轻拔走了几根毛，保留了悟空生前的小鸟玩具，给自己作纪念。

赵朔对着视频另一端的网友表达希望：如果今后有人来看悟空，"不要带什么人造的东西，一朵花，一片树叶，一颗松果，臭喵就很开心了"。抖音上，这条长达18分钟的视频迄今为止拥有超过203万次点赞。

姚尧坐在工位上看见了这条视频。在她任教的那所小学，办公室是多人共用的，因此，她不敢放声哭出来。

与赵朔完全不同， 姚尧过着一种"天花板下"的生活。她回望自己前24年人生，发现几乎每一步都符合"一个山东人的最优选"。高中分科的时候，姚尧在父母的强制要求下选了物化都考过不及格的理科。高考时，她选了"好就业"的财务专业。后来报考教资，同样是父母建议的。

其实姚尧小时候梦想是开一家服装店，但越接近成年，越发觉这种职业理想"不靠谱"。身边的环境在不断加固她的判断：本科时还常聚的同学，毕业后都渐渐淡了联系，"不是在备考就是在面试"，紧接着就是按部就班的上班、结婚。她认识从海外留学回来的朋友，还是会去考家乡的编制。

工作稳定后，父母的催婚接踵而至。他们安排的相亲，姚尧都会去，不是因为自己想去，而是为了在将来堵住父母的嘴："当年你们介绍的我都去了，你们没资格再责怪我找不到对象。"

比姚尧小一岁的郑瞳经历过相似的童年，父母对她甚至更严格。郑瞳记得，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因为没能考进全年级前十名，母亲让她跪了一整个下午，还用藤条抽打她。

在郑瞳看来，母亲是"只会看结果的"那种家长。两年前，郑瞳保研失败，她对父母哭诉，却换来母亲冷冷的打压，郑瞳记得她说，"你本来就没这个能力，别人就是比你优秀"。其实郑瞳的绩点排名靠前，但保研并不全看成绩。

悟空死后，郑瞳也在与父母通话时没忍住哭了出来。父亲难以理解女儿的悲痛："一只猫死了有什么好哭的？"他对郑瞳说："你是不是心理有问题？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就是在听到父亲这句话之后，郑瞳走进了学校心理咨询室。

如果翻阅大量关于怀念悟空的图文和视频，不难发现，在为悟空流泪甚至崩溃的人群里，大学生占据相当比例。悟空的来到和离去，真真切切地将他们某种程度上高度雷同的大学生活，撕开了裂缝。裂缝中倾泄出来的，有困顿，也有迷茫。

悟空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朱茗在和父母视频通话时提到了悟空。她同他们感慨它的自由自在，不像家里的"饼干"——"被困在一方天地，没有自由，每天睡觉"。朱茗给我发来饼干的照片，那是一只毛色漂亮光滑的狸花猫，裹在阳光下的被窝里睡觉，像个婴儿。

朱茗觉得自己与饼干很像，看上去被保护得很好，但心态和视野远没有悟空自由、开阔。如今，她在广东念法学研究生，明年毕业，今年得过法考。这两年，环境让她变得更加谨慎。身边的同学十个里有七八个都在准备考公，她还记得自己考研的时候，每天都有大把同学和自己一样在图书馆待上十个小时，"楼道里都有人在背书"。

过去小半年来，备考的日子里，每天中午吃饭时看赵朔与悟空的视频，成为朱茗生活里几乎唯一的期待。一个很直观的表现是，赵朔的视频基本超过十分钟，不少都达到二十几分钟，"太久没看长视频了"，朱茗说，但赵朔和悟空有这个本事，"让你能沉浸式地看完"。

"不是一个人捡到了一只流浪猫，而是一只猫找到了一个人。"从此，他们一起浪迹天涯。朱茗感动于这种"安静却不孤独"的活着的状态。她是个喜欢独处的人，讨厌"无效社交"，会拒绝一些聚会，"大部分时间都想一个人待着"。

悟空和赵朔，以及他们与世界的关系，一度让朱茗看到了满足自己生活幻想的叙事。就像一部漫长的、无限期更新的纪录片，正期待着下一集，忽然，"啪"一下，它被掐断了。

主角死去了，叙事被迫中断，这成为一个"BE（坏结局）"，朱茗接受不了。

就像生活本身一样，悟空之死承载的悲剧性和残酷性，不是一下子完全披露在人们眼前的。

事发后，真相在混乱的信息流中产生了一次次颠簸，至今未能展现全貌。最开始，赵朔在视频里推测，悟空也许死于车祸。可半个多月后，他发布视频，公布了悟空死于"误食啮齿类动物"，并表示自己作为悟空的主人负有最大责任。如今，这条视频已经被平台删除。舆论沸腾至鼎时，赵朔将自己的抖音账号设为了私密。

悟空之死被带向一种人为投毒的可能性。网友化身"侦探"，对赵朔公布的细节进行逐一剖析。发现悟空尸体前的20分钟内，它身上的定位器发生了位置突变。若羌当地当日的日落时间、尸体旁的狗爪印和摩托车轮印，以及事发地附近广告拍下的监控设备宣称失灵……在深度参与到"真相"追查的网友们心中，这一切蛛丝马迹，似乎都能说明什么。

一位晒出学位证书的法医学专业人士发帖分享自己的分析：从悟空肺泡里的血迹、口鼻鲜血的颜色，推理出悟空是被人投喂抗凝血老鼠药致死。

一名携带大型犬的摩旅博主"猛哥骑行"由于IP地址异常变动、相册照片有与赵朔视频重合的痕迹而受到怀疑。5月10日，赵朔找到了"猛哥"，确认了"小猫的死和猛哥一点关系都没有"。

事发后，亦有网友发现，一个以"虐猫"为内容的群聊里，曾有人悬赏虚拟货币"500U"击杀悟空。悟空去世一个半月后，有网友宣称自费1万，悬赏事发时与悟空定位器信号距离最近的手机号。

但种种喧嚣最终都在风中飘散。赵朔的声明发布后，事发当地不再发布任何官方声明，仅有河南、三亚等部分城市的官方旅游媒体发布过对悟空的怀念和致意。悟空彻底变成了历史。

朱茗持续关注网上更新的信息，自己也随之忍不住"一波三折"地揪心：最初以为悟空遭遇车祸的时候，她只是"感叹命运无常"，继而发现可能被毒杀，她联想到虐待虐杀动物现象频繁，"人类竟然容不下一只小猫"，无力和失望接踵而至。

"一只小猫不会有什么追悼会的"，江铭意识到，赵朔最后公布的关于悟空死因的视频，实质上就是悟空的追悼会，"他（赵朔）是为了让大部分关注悟空的人放下，让他们回归到自己的生活"。

但江铭反而更走不出来了。他难以接受，在这个世界，在这个时代，一个生命还可以这样轻飘飘地、毫无尊严和体面地离去。

乔山有相似的感觉。意识到悟空之死很可能无法真相大白后，一股巨大的无力轰然而至："一个没有赔偿额、暂时没有法律保护的生命，就这样轻飘飘地消逝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希望，都要给捏碎了。"

对于工科教师江铭而言，悟空的存在和任何生命的存在一样，本身是一种"高度偏离热力学平衡"的事物。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它的存在极美，却极不稳定。

因为无人可以倾诉，他只好把这些悲哀写进一封给未来的孩子的信中。在信中，他写道："美好的事物，需要持续的信息、能量和物质输入输出，需要一个开放的系统来维持运行的高有序状态，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共同作用，才能形成这样一个极其精密、珍贵而合适的环境组合。"

让他感到悲伤的是生活真相的突显，悟空之死，意味着美好的事物往往脆弱。"高度偏离热力学平衡"的状态很难达成，要破坏它却十分容易。此外，"越远离平衡态，发生变化的概率越高，而且这个变化（虽然）可能是变得更好，但更大可能是变得更差"，而人类没有选择权。

江铭用悟空的死因打比方，"比方说是在短时间内被注射了大剂量肝素导致心脏骤停，但其实肝素本身是一种药，只是对于小猫（而言）剂量很大"。如果悟空每天只摄入一点，它也许可以缓慢代谢掉，但恰恰就是在某个瞬间，量的变化带来了质的变化，"它的骨骼、肌肉、内脏都还是完好的，只是血液循环系统坏掉了"。一切于是从有序变成了混乱。

因此，最让江铭感到痛苦的时刻，不是赵朔发现悟空躺在地面上，也不是安葬它的时候。而是赵朔骑车把悟空的尸体带回去，开始思考应该埋在哪里的时候；是赵朔到处寻找冰箱，而后又开始困扰冰箱不能长途运输的时候；还有，偶尔的恍惚时刻，赵朔拿着悟空僵硬的尸体，猜测它还会不会醒来。

"什么东西都在，但悟空死了。"这种对看似一切如常的秩序的微小破坏，让江铭难以接受。

当年岳父去世后，江铭的第一次情绪崩溃，也发生在类似的瞬间。岳父走后的第二天早晨，江铭和妻子躺在房间里，听见不远处公园里有个正在健身的老人发出怪异的叫喊。其实那个老人每天早上都会这么喊，但就在那一瞬间，江铭崩溃了，"什么都（和以前）一样"，但岳父不在了。

只是那么一点点变化，美好的东西就破灭了。生命的脆弱和悲剧的轻飘，让江铭愈发觉得道别应当郑重。

岳父去世前一天，他和妻子吵架，吵架的原因已经忘了，但他记得自己当时原本打算给岳父打个电话的，后来被妻子以父亲可能在忙为由拦下了。第二天早上10点，岳父就走了。

"如果我当时打了那个电话，他（或许）就不会走？"这种假设和回想对江铭而言是残忍的，因为无论如何，事情都不可能再来一次。

十八岁那年外婆的离世同样留下遗憾。当年，为了不影响江铭高考，父母一直向他隐瞒着外婆的病情。直到外婆生命只剩4个小时，才不得已叫来他做最后的告别。

甚至是童年养过的那只小猫。江铭记得，老家冬天很冷，小猫老喜欢缩到老式冰箱背后的压缩机旁取暖。而自己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放学回家把小猫从压缩机背后捞出来，"它也在期待我把它捞出来"。

这种独属于两个年幼生命之间的默契，在江铭约莫四五岁的时候终结了。小猫忽然消失，父母告诉他，它被送到乡下去了。可很久以后江铭才知道，小猫其实早就去世了。父母用保护童真的名义，将他与死亡隔离了开来。

如果以后有了孩子，江铭决心要让ta"直面死亡"。就像悟空带来的慰藉和痛苦，人不能只选择其中一样来接受。江铭说："爱和痛，是一体两面的。"

当年，岳父去世后，有句来自游戏里的话曾经安慰了江铭许久："失去的东西，就要双手夺回来，这一次，我们胜券在握。"听起来很"中二"，他不好意思地说，但如果可以穿越到4月15日那天下午，他想去改变那么一点点事情。他想，只要1个小时就好，他愿意为此承担后果，在这1个小时之内，他会去找到悟空，抱上它就跑，将它从死神手中抢走。

然后，他要把悟空交到赵朔手里，郑重地告诉他："这一次，我们胜券在握。"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网络